穿心莲

燕归巷

1 春阴
      一直都不喜欢春天。我可以找到许多理由，比如阴雨连绵，比如冷暖不定，比如开始蠢蠢欲动的小虫子，还有花粉，还有无数到这个时间就开始发作的神经病患者——他们中间的一个每到这个时候就打电话骚扰我。他是否觉得一个在家专门写作的女人，应该和他是同类？其实我是很正常的人，正常到有点乏味。我日落而坐，日出而息，每天作息规律，我一日三餐，虽然素着一张脸，但每天沐浴，长发滑爽清香，除了每天无限量的咖啡，我甚至没有任何坏习惯。
      每年到了春天，总是心烦，总是觉得人生无望，甚至在大祸临头的预感中感到浑身冰凉。
      直到那天，我看到了那树梨花。
      阴天里去书店，是我固定的一个节目，类似于心理治疗的一种方式。我其实不想买什么书，我只是需要到一个还算安静的公共场合，让自己离开一会儿电脑，或者听听活人的呼吸。我对书店不抱希望，对出版社，对写书的人都不抱希望。不会有我想读的书，连我自己都写不出我想读的书，我能指望谁呢。
      离家最近的小书店，唯一的好处是除了晚上几乎没有人。没有什么想要的书，满眼的励志书，这是我心目中最可笑的读物，好像人生的答案真的会藏在那些书里似的，真是傻得煞有介事。还有就是胡兰成、张爱玲，不知道这一对男女有什么好让人追忆的，这样持续不退的热捧简直让人恶心。

燕归巷

      出了书店，心里更加腻烦起来。漫无目的地乱走，突然一抬头，一树梨花。我想到了一个词：璀璨。真是璀璨，好像是用银子碾得薄薄的做出来的，上面还有月光照着。但是这么耀眼却是无心的，所以毫不做作，自在得很。不由得呆了起来。站久了，居然看到几瓣飘了下来，像绝色女子在静夜无人时的一声叹息，不要人听见，但若听见了就不能忘记。看见那棵梨花，我突然觉得，有福分看见这样的一树花朵的人，应该还有希望。
      那种光线，那种湿度，那种微微的明艳和茫茫的惆怅，有一个现成的名字，叫做春阴。春阴，真是好听。本来那么俗气的"春”，加上一个“阴”字，顿时就变了一副模样，有了七分婉约姿色，还有三分让人揣想的气质。
      不得意的生机，半盛半颓的三十出头，含蓄的痛楚和盼望，都可以用这个词，说尽了。
      春阴。我要用这个词写一篇小说。但是看着梨花，这样纷纷开着，又细细落下，又觉得自己写不过她，倒叫人沉吟起来。
      关于写作，我有一些梦想，等我挣到许多钱足够一辈子花了之后，我要写两部长篇小说，一部是贴近我的日常生活的，我连卷首献词都想好了——我很想让你们看到，生活和写作是如何互相成就的。但是我预先向你们道歉，因为你们可能看到：写作和生活如何互相打扰。
      另一部应该是远离这个城市，远离正常生活的，是一个关于梦想和伤害，漂泊和回家，死亡和信念的故事。

燕归巷

      这一部将是我毫无保留竭尽全力的作品。如果也要有一个题词，那可能是：心爱之地，心爱之人，光，均无法正视，无法看清。
      但现在，我首先要养活自己，自由撰稿人其实很不自由，所以这两部作品都还离我很远。
      眼下离我看见那棵梨花已经过去了一阵子，梅雨开始了，这是另一种潮湿和烦闷，端午近了，我正在吃一个豆沙粽，有一个人打电话来了，这个人是我一定会写到的，但我不知道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。
      写小说的时候，给人物起名字是一个让人头疼的小问题。中国人太多了，很难避免重名，有时候甚至会被认为在影射某个熟人。我知道许多作家的做法是：用英文字母代替，但是我偏偏最痛恨这种做法，既然是用母语写作，难道我们的汉字就不能解a决这个问题？那些代替人名的A啊c啊的，好像是一些维生素。各行各业都应该有一点起码的职业道德，而且体现在一些细节上。就像政客不应该染头发欺骗选民一样，作家不应该这样给人物起名字。
      他现在出现，活该他倒霉，我就叫他豆沙粽吧，但是他没有这么鼓鼓囊囊，那就叫豆沙吧。可能他会抗议，“这么土的名字啊，而且我从来不吃甜食！”但是我不管他的感受，何况等到小说发表出来，他要抗议也已经晚了。
      现在，这个刚刚被命名为豆沙的男人，在我的手机里说：你还生我的气吗？
      什么气？——我真的忘了。
      他沉默，然后说：那就好。
      这时我想起来了，就在一个星期前，我们为了他应不应该和女友分手争执过，我说，人家刚刚人工流产没几天，你现在提出分手太过分了，你就不怕出人命吗？他说，这就是对方想要的效果，完全是苦肉计，这样让步一次以后就麻烦了，很可能弄得要结婚。我说，天下哪有这样的苦肉计？你把人家当什么了？他说：我也不知道，反正我不是故意的，反正最好她不要再来缠我。我说：你也喜欢过她的吧？怎么就一点点都不替她想了呢？他说：我自己都管不过来，怎么替人家想？最后我骂他可以去竞选天下最差劲的男人，符合以下条件：无情无义，没有担待，冷酷自私，外加良心让狗吃了……说是骂，但是一点不像骂，我是一边笑，一边叹息似的说，最后总结是：世界上真的会有你这样的男人啊，真还让我认识到了一个。他闷闷地说，没想到你对我评价这么低，不够义气。我对你什么时候有这么高的要求？
      那么无聊的争执，其实我们根本没有在争执，都是成熟得过分的成年人，谁不知道道理？但是道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，那些魏晋名士就说：“礼岂为我辈设。”说得好，我们草芥一样的小人物也可以这样自我赦免，什么道德，什么无私，什么真爱，什么责任，那都是说说而已，如果没有人相信，干脆省点口水连说也不必说了。也许天下大多数男人都这样吧，如果可能，谁不想多吃多占不承担责任，大多数女人也都这样，如果可以又有谁想温良恭俭让、一辈子老老实实按牌理出牌？只有那些歪瓜裂枣、猪不啃狗不理的主儿，才会从一而终忠贞不渝吧。人和人的区别，有时候只是有没有可能有没有机会而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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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   说起来我和豆沙有什么好争的呢？我们只是借了一个话题，在各自发泄最近的不愉快而已。难怪我忘了。
    我想起来了。我这样说完，有点后悔。不该承认我忘了，好像有点吃亏。
    他说：我们和好吧。和我上床的女人好找，像你这样的不上床的不好找，我不想翻脸。
    我说：好。
    我也不想和他翻脸。吵架，不理睬，然后和好，这是第几次了？以后不要这样了，都这么老了，有点做作，有点滑稽。
    这个时候，豆沙说：以后我们不要这样了。
    我笑了起来。心里想的话有人替你说出来，真的很爽。有时候，我们简直像情人。但是我们这么好，就是因为我们不会是情人。这种好，在我们这个年龄，是男人和女人最好的那种好。除非我们自己搞破坏，没人破坏得了。除非我们  自己把它弄混乱，一切都是清清楚楚的。像有机栽培的新鲜蔬菜那样，有百利而无一害。
    但是这种温情，其实是最冷血的人才能维持的关系。终于知道了，我为什么一直容忍这个自私透顶、品行不端的人了，因为，我们是一样的人。
    我从来不觉得，像豆沙这样的朋友，和薄荷有什么关系，薄荷也根本不认识他。薄荷是我的同居男友，是一家广告公司的部门经理，心平气和地开一辆公司的桑塔纳上下班，35岁，瘦，高，没有肌肉，轮廓清秀，嗓音柔和，谈吐得体，算得上是南方男人的代表作。
    之所以给他取薄荷这样的名字，是因为许多男人身上都有一种动物的气息，尤其是接近女人的时候，那种荷尔蒙蒸腾起来的气味简直熏人。但是薄荷不一样，他身上有一种植物的清冷，那种味道有点怪，大多数人会不喜欢，但是习惯了倒觉得是特点。在性这方面他也是比较寡淡的那种人，胃口欠佳，这样倒是和我的可有可无合拍，不会一个在水里一个在火里。
    其实两个人在一起，没什么是非，两个人一致就好，不一致就不好。比如一个花心一个痴情是灾难，如果两个人都花心倒成了同道，有了共同语言；再比如离婚也不一定是伤心事，如果那两个人都正好想换换口味甚至找到新的兴奋点，那简直是皆大欢喜，比一个想厮守终身另一个想挣脱枷锁的拉拉扯扯强百倍。
    我们在一起有四五年了，他最大的优点就是没给我什么压力，我拥有了婚姻的大部分好处，但是没有“夫妻”这个紧箍咒的束缚；对他来说，我最大的好处是什么呢？不想结婚？不花他的钱？
   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花男人的钱。当初决定不上班的时候，我算过自己的积蓄，足够两年的生活。上班的时候，我和同事们就讨论过，要有多少钱才敢不上班。最后结论是：如果单身，有两年生活费就可以了，大不了钱花光了再出山；如果是结婚了，就要有三年的生活费，免得拖累别人；如果有了孩子，为了孩子的教育的连续性和心理健康，至少要有十年的生活费。因此决定不上班的时候，很庆幸自己是单身。虽然已经29岁了，但是我还是单身。单身，不仅使不上班的梦想容易变成现实，而且压力也减轻到最低限度，因为不需要对任何人负责，也不需要解释。如果你有饭吃，基本上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；等你没有饭吃了，你自己去挣就是了，总会挣到的，就这么简单。
    之所以选择写作，是因为我无法在任何一个地方工作超过两年。如果不是因为写作，我到今天已经不知道换了多少工作了。写作就像一个好丈夫，终止了我在无数可能之间的流浪甚至放荡。
    终于决定不再出去上班，就在家里写作的时候，我想起生活里经常会有的一个情景。一群朋友聚在一起，先吃饭，很麻烦地点菜，等菜上来，吃得满头大汗，最后吃完了，服务生把所有的碗碟杯筷都撤下去，桌子擦得干干净净，这时大家都松了口气。这时候上茶，开始聊天，觉得真好真轻松真自在，刚才那一通忙乱完全莫名其妙。
    工作就像前面的吃饭，为的是等来后面的不工作。等来的时候心里真是轻松，把当白领的一些习惯当成狼藉的杯盘统统收拾掉了，把好不容易露出了的桌子擦得干干净净。心情和房间一样洁净之后，突然闻到了一阵香气，原来是楼下窗外有一棵栀子花，不知道什么时候茂密地开了。原来上班的时候，几乎感觉不到四季的变化，每天最清楚的是今天星期几和记事本上一连串要完成的事情，对于温度和湿度都不太敏感，不要说风和花香了。在栀子的香气里，我满足地叹了一口气。
    辞了工作，把套装套上套子挂起来，把没有用完的名片整盒扔进垃圾桶，我就从这个城市巨大的传送带上跳了下来。
    我庆祝自由的仪式是：一连睡了三天三夜。中间只起来吃过一顿饭。
    有的人天生是花不到男人钱的。我在薄荷之前有过一个男朋友，我当时写了许多稿子，但是因为没有人脉没有名气都卖不掉，真是山穷水尽，很想有人让我靠一靠缓过那个难关的。可那个男人比我还穷，但是他照样出国旅游，钱是向他父母要的，签证的时候，他向我借了五百块，然后根本想不起来要还我，就兴冲冲地一个人飞向欧洲。在他回来之前我就决定不再理他。
    等到认识薄荷，我已经有了保障，稿费，还有给一些杂志做兼职的记者、编辑的工资，我挣得和一般的同龄白领差不多，而且在过去的时间里，我习惯了花自己的钱，所以薄荷的钱还是和我无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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潘向黎的《穿心莲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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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、总是在开头
      这两天我已经开了三个头，然后选了其中的一个写了下去，然后又停住。
      最后，我叹了口气，把刚写出来的半个故事全部干掉了。
      这个小说是给一本时尚杂志写的，想写得好玩一点，不知道怎么写着写着又有点严肃起来。这样不行，我要等一等。
      我知道，时尚杂志需要的是名牌服饰，时尚名车，昏暗的酒吧，漂亮或者英俊得不可能的男女，离奇的邂逅，漂浮的心情，然后曲折，再曲折，有没有明确的结局倒不要紧，开头要把人震住，能抓住人看一半就可以了——买这种杂志的人，很少有人真的把一篇小说看到底的。小说在这里，是一种点缀，一种标签，接近于艺术，接近于浪漫的一种标签。
      刚才这个肯定写坏了，我得想办法另外写一篇。这已经是第三个开头了，我怎么总是在开头？

燕归巷

      我都是晚上十点以后开始写，那时候周围渐渐安静，而我的脑子开始从混沌走向清澈，有如大雨过后的天空，不，像没有一丝波纹的水面，生活里的一切都投影在上面，纤毫毕现。一般写到第二天早上，七点多，肚子饿了。我就会出去吃夜宵。这个时间店里都是一觉醒来吃早点的人，只有我是脸色苍白、眼睛干涩地来吃我的夜宵。早点和夜宵，这不只是叫法的区别，而是揭示了完全不同的两种生活方式：吃过早点的人马上车水马龙地去上班了，而我，和人群结束了短暂的接触，马上回到自己的小窝，进入我的无知无觉的宁静时间。无数次，我打着哈欠在心里说“城市啊，你沸腾吧，我不奉陪了”。
      这一天，我憋了一晚上没有进展，第二天就穿着在家里穿的套头衫，披上厚披肩，出去吃我的夜宵。我的夜宵通常在一家茶餐厅和一家咖啡馆中间两选一。今天我选的是茶餐厅，看到街对面等红灯的人，突然有了主意，我从包里翻出笔来，向服务生要来了几张白纸，等到我点的馄饨面和萝卜糕送上来的时候，我已经写完了一个短故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