幽伤之际遇

纸楼

  一、相士说相

深秋，午后，阴雨绵绵，秋风萧瑟，寒意已然彻骨。
钟公破立于一座残亭之下良久，身子犹自颤抖不已，直至寒意稍退，徐徐解下斗蓬，轻抚外衣，已然半湿。投目亭外，流民前后相接，或三三两两，或只身独行，沐风浴雨，断续不绝，不禁轻叹口气。
孰视小亭，虽半围残破，容纳两三人仍绰绰有余。钟公破亦非一人驻足于此，早于其折入此亭之前，已有一人安坐于亭中。
其人端坐于钟公破左侧，侧望可知年约五旬，形容枯瘦，神色冷峻，自钟公破入得亭来目光未曾稍斜。头挽高髻，一袭麻衣，手执一幡，上书“半面神相”四字，身前一张石台尚好，上摆纸墨，乃一相士。
钟公破拱手道：“叼扰。”
相士是方微微侧面回道：“岂敢。”
钟公破目光一瞥其左面，不禁心中微惊，原来其之左面自鼻梁中线处尽覆刀痕，半面尽毁，确然乃“半面之相”。
钟公破收敛心神，再与相士寒喧几句，旋觉此人外冷内热，甚好相与，及至知其姓名竟称常不灵，不禁失笑道“此时此地，先生设案于此，只恐曲高和寡，无人应酬。”
常不灵淡淡道：“岂只今日，老朽于此已足半月，尚未开张。”
钟公破瞠目道：“此是何故？先生似非不经世故之士，岂不知生意必兴于繁华，废于荒僻？今先生苦守于此，纵术究天人，恐亦难能为也！”
常不灵道：“此中缘由，原不足为外人道。然既劳垂问，老朽亦无须自秘，老朽实是坐困于此，待所待之人耳。”
钟公破奇道：“先生真乃信人，然钟某却恐先生为世人所笑。所谓约之有期，期之有信，期至而约止为之守约，期至而人不至为之负约。先生为人所负半月仍痴候于此，纵不自爱，宁不有负神相之名耶？”
常不灵苦笑曰：“阁下知其一不知其二，一者老朽所待者非老朽所约者，老朽自困，与他人无涉，自无负约之说。二者相者纵相遍万人，独不可自相，此天道使然，老朽亦无可奈何。”
钟公破道：“恕罪，恕罪，先生真乃高人，非我等凡俗之辈所能知，如此，钟某有幸得见先生，甚想借先生发市之福，一测某家此行之前程。未知先生相资几何？”
“赏一钱不嫌少，赐万钱不觉多。”
钟公破哈哈大笑，自怀中摸出一枚银币递与相士道：“某家以此百钱请教先生。”
常不灵目现异光，接过银币，左看右瞧，饶有兴致把玩不已，良久方道：“此币果值百钱？老朽恐不敢当此厚赐。”
“先生此是何意？是恐此币有假，抑或嫌百钱有欠公允？”
“非也，老朽虽老眼昏花，真金白银尚识其贵，至于相资，老朽适才有言，纵使足下所问甚大，虽一钱老朽亦不敢有嫌。老朽所疑者，足下言称百钱，却馈以万钱，是以甚为惶惑。”
“先生戏言乎！一银兑百钱，天下皆如此，何来万钱之说？”
“诚如阁下所言，大龙银一值百钱，天下如此。但若此钱为霸王大龙钱，自远非百钱之数矣！”
“先生何以此为霸王大龙钱耶？”
“自霸王殡天，天下纷乱已有百年。百年之内，群雄纷起，国家遍立，天下再无统一之政，唯有钱币制样百年未曾改变，四海通用，可堪称霸王至伟功业之一。”
“诚然！思之霸王不世功业，钟某只恨生也迟，不能得见霸王之风采也。”
“昔年霸王荡平天下，建立霸王帝国不久便开山采金，熔炼霸王钱，计有铜币、银币、金币三类。一银值一百铜、一金值一百银，即如今日所约。岂知霸王天不假年，时隔不久，竟然撒手西归，霸王一去，霸王帝国亦如昙花一现，随后天下再度分崩离析。当年霸王钱所熔制者便不甚多，传至今日，存世更少。因此之故，凡霸王钱无不弥足珍贵，一铜值今百铜，一银值今百银，一金值今百金。”
“先生何以知此钱即为霸王钱？”
“霸王龙兴于南天之丹霞，传言其山甚奇，神雄伟秀，妙得阴阳，产多金，昔年霸王即采其金制钱。然霸王之后，竟无人再知其所出，丹霞金遂不复有。其金大异它地，所制之物历久弥新，且入手极沉，因此，等重之钱，霸王钱必形小体薄，老朽是以知此钱为霸王大龙钱，不知是也不是？”
钟公破肃容道：“先生果非寻常江湖术士，见多识广，品行高洁，不昧暗财。如此，钟某就以此万钱求先生指教。”
常不灵此才将银币放入怀中道：“既如此，老朽便却之不恭。”
乃道：“有心无相，相为心生，老朽看相，亦是观心。心静则气平，气平则相真，心不静则气乱，气乱则相违，老朽所以相资不论贵贱，恣其所给，不过求其心境如意，意气平达而已。我观阁下祖上曾是大富，现下虽家道中落，人丁凋零，家境仍属殷实，阁下有重振门庭之雄心，此番破家出走，所图甚大，不知老朽是否言中？”
钟公破心内震惊实非语言所能形容。要知钟公破本非相信怪力乱神之人，虽钟公破适以霸王大龙银试出常不灵果然不同于寻常江湖术士，但请常不灵看相仍不过应景随缘而已，岂知常不灵竟语语中的，如有神助。
钟家发迹正是始于霸王朝，其远祖非是他人，乃助霸王开山熔金，制炼钱币一要紧人物，钟家亦借此大富大贵，为当时天下翘首之巨贾。霸王之后，钟家旋即失势，为避祸举家远离南天，隐姓埋名于异乡。其后钟家百余年人丁凋落，家势日颓，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，至钟公破此代，家境仍可算富甲乡里。钟公破倒颇有乃祖之风，大不肯就此风流度日，发愿欲效其远祖，再建不世功业，竟然变卖家产、遣散家仆，以示不达不还之意，确如常不灵所言，破家出走，所图甚大。目下一朝为人所点破，不免有惊心动魄之感。
“先生果然神算，先生有此奇才，应可笑傲天下，无往而无不利矣！”
“阁下谬赞，老朽已然有言，看相亦是观心，方才老朽所云，何来神算，不过钟小哥自白其妙耳。”
钟公破微惊，略一寻思，问道：“某已知晓，必乃在下之霸王钱泄吾玄机！”
“诚然！”常不灵见钟公破心思如此敏锐，心下亦颇激赏。
“据老朽所知，当年因霸王钱初铸不多，且金稀钱美，天下人皆爱之，是以能有霸王钱者往往非富则贵。适才小哥取此钱似甚随意，虽是慷慨大度使然，亦可知身上此物恐不在少数，是以吾知小哥祖上必是大富。小哥多有此物，家境必无困窘之虞，是以推知小哥方下家境仍极可观。类此百年之物，多文字模糊、棱角消磨，然看小哥所赐之钱，字迹极清，棱角犹存，唯颜色稍暗，此为窖藏于地下长久未用之象。方今天下不平，小哥身怀此物现身于此危难之地，岂非破家之举？再看小哥意气风发，虎步鹰扬，有壮烈气，故以为小哥大有立业之志。”
常不灵一番解说合情入理，丝丝入扣，显示无甚神奇处，钟公破心下却更钦佩。要知世上万物皆有来历，岁月虽如梭，沧桑却留痕，但要推痕及物，小中见大，却非心思缜密、智慧过人之士不可，常不灵显然正属此辈人。
钟公破不由叹道：“先生自是言无不中，只恐在下志大才疏，立业不成，败家却真。”
“看小哥行色，游历之日恐已不短，犹自初衷未改，有此壮志雄心，何愁无成功之日！”
“多谢先生吉言，还烦先生点拨一二。”
“小哥弃西向东，舍近求远，可是有投东公王之意？”
钟公破点头道“钟某亦是无可奈何，龙城虽在，临渊不归，钟某亦只能退而求其次也。”
钟公破此番话大有来历。所谓龙城、临渊乃指一城、一人。龙城者，又称巨人之城，位于中土北壤天界之山，城极高极大，皆由巨石所成，传由远古巨人所建，故称巨人城。临渊者，姓薄名临渊，二十年前突然崛起于宇内，自号龙城城主，率龙城二千铁骑，纵横天下，不可一世，其人虽然年少，文治武功却并世无双，不数年，天下归心，尊临渊为龙王，号龙城为王城，隐隐然有效仿霸王君临天下之势。岂料十二年前，龙王率五百壮士赴南天丹霞祭霸王，竟然一去不复返，其人及五百手下俱不知所踪，至今为一大迷案。龙王之谜，天下疑惑自不必言，其新婚之妻¾¾凤凰公主，尤惹世人怜惜！想十二载前，凤凰公主冠天下艳首之名，甫嫁龙王之时，英雄迎美之故事，倾倒天下几许骚人才俊！岂料佳期一月，竟成永诀。龙城虽在，然英雄不归，唯有美人痴守。
龙王失迹后，天下怜惜，余威犹存， 原龙王手下左右大将军矫凌公与忍道子便各领部众乘势扫荡天下，此二人俱有经纬天下之才，未十年，几已平分天下，龙城以东多为矫凌公所有，称东公国；龙城以西则以忍道子为尊，号西子国，钟公破与常不灵邂逅之地即属西子。东公与西子虽仍以龙王藩属自称，口尊凤凰为王后，但俨然已各自为政，龙城空有王城之名，实则大势已去。钟公破所谓龙城虽在，临渊不归即是为此感怀而发。
其时东公与西子虽双雄并立，十余年来却颇为相安无事。一者二王昔年同出一门，有手足之谊；二者各自经营东西，无暇它顾；三者龙王毕竟生死未定，震于龙王之威，东公与西子仍自托龙城之下，翻覆不易。因而双方以龙城为界，竟一直不曾有雷池之越。然，十年经营，东公西子俱已大势渐定，矫凌公与忍道子隐隐然已有一较短长之意，故此其外虽仍风平浪静，暗里实已潜潮汹涌。东公与西子刀兵相见，不过早晚之事。钟公破正是看破此处，知天下大乱在既，纵苟且亦恐难求安。钟公破自非坐以待祸之人，是故断然破家出走，诚欲窥时雄起。
常不灵道：“我观壮士天庭饱满，地阁有力，眉宇间有朗朗气，应是多才济世之貌，举动中有英雄概，似曾修习刺击之术，文学武功兼备，何愁无用武之地？兼且资貌雄杰，奇骨贯顶，天眷独厚，有大贵相，当前程无量，功业可期！”
钟公破喜道：“果然如此，夫复何憾！只是在下游旅非短，但至今无所寄托，奈何！奈何！”
常不灵微笑道：“阁下何须自谦！以阁下才情，寄托何难，非不能也，实不愿耳。”
“先生何出此言？”
“据老朽所知，方今天下英雄，非矫凌公与忍道子二王莫属，此二人招贤纳士，不恐多但恐不来。矫凌王沉稳谦厚，重谋寡断，谋士长者多为其所用；忍道君叱咤风流，任气敢断，年少俊才云集西子，乐为驱使。小哥今于西子耽搁有期，终无留恋之意，可知阁下果然有凌云之志，目光远大，心性坚忍！”
“先生此言何解？”
“君有无双国士之才，奈何此地却无无双国士之遇，老朽妄解，不知是否幸而有中？”
钟公破不禁面露佩服之色，长揖到地道：“先生方是真正无双国士，在下果然欲去西子而就东公，然前程如何，在下却甚是茫然。在下弃家之前，曾以为天下事事在人为，但有无为之人，岂有无为之事？行旅至今，方才晓得事有人为，亦仗天算，不然，纵有万丈豪情，天不予我，亦难免一事无成，每思及此，不免志消气馁，万念俱灰。若非恐有辱门庭，在下岂能强撑至今？何去何从，诚请先生教我！”
常不灵扶起钟公破道：“阁下不必如此，但要不嫌老儿昏聩，老朽但有所知，必知无不言，言无不尽。”
常不灵沉吟片刻继续道“且不论阁下东公之行前程如何，单就阁下此弃西子之举，老朽以为既是无奈之举，亦是应有之义。何也？夫天下之事，皆决于人，择其人，成其事，择非人，败其事，故治业之术，实即是择人之术。自古善谋事者必是善择人者！珠投玉匣，凤栖梧桐，固其伦也。善择人者不独上择下，下亦择上。君择臣，以成王霸之业，臣择君，以遂不世之功。然择人之要乃于择性，贵相长，诫相同。相同易犯冲，相长可互应。上下不应，则君臣狐疑，小功难就；上下相应，虽曲必直，谁可争锋？今西子王英气逼人，才绝一时，武冠当代，纵横决绝，万人皆废。虽然礼贤好士，但为其所用者众，为其重用者鲜。阁下胸怀大志，通文修武，此为同性之冲，必投西子，恐难得志。”
钟公破心悦诚服，连连称是。
常不灵又道：“东凌公文才武略皆不如西子，正因其不才，方有广揽天下英雄之急。以阁下之大才，若投东公，必得重用，可遂大志，此即性长互应之故。”
钟公破大喜道：“听先生之言，如拨云见日，在下现下即刻东投，他日果能得志，必有重谢！”
钟公破长揖辞行，方行得几步，忽又回转来道：“在下亦有一言不吐不快，先生身怀奇术，智慧高绝，何苦自困于草莽之间？先生何不与在下同志西行？若先生有意，在下誓随侍先生左右！以先生之伟，加以在下之诚，何愁大事不济？”
常不灵呵呵一笑道：“多谢钟哥美意，老朽不过一江湖术士，求道失意，修身无门，每日所虑者唯有乞食无忧，寄居有所；每日所乐者，不过三餐有继，安寝足居。老朽虽卑，但所求者世人谁可免俗？纵贵为天子，拥有四海，亦食不过三餐，量不过饱腹；纵富如龙君，毕集奇珍，亦居不过一室，枕不过一床！天下碌碌，仅得食居二字耳，老朽诚愚，竟不知天下还有何大于此者！”
钟公破默然半晌方道：“先生似乎言有未尽，未知方才是钟某言有冒犯，抑或是先生别有指教？”
常不灵道：“老朽一时狂悖之言，并无它意，岂不闻千里之士，不必常有方寸之细！阁下宜速东投，耽此无益。”
“不然，我闻市者恭，义者讽；又闻良言不必顺耳，善意未便美谈。在下诚无疑先生之心，然先生适才之言，多有义者之音。在下初涉江湖，未知深浅，诸事皆有求师之急。在下深信先生之能足以为当世师，涕泣求教，幸勿推辞！”
常不灵沉吟良久，徐徐道：“老朽非是言有不尽，亦非言不由衷，实有难言之隐！何也？小哥亦当世人杰，当知天下绝无万能之人，万全之事。一如老朽，一心求道，蹉跎经年，一能不全，仅得皮毛，以此皮毛小术岂能尽占小哥之相？老朽自号'半相'，非仅自让，实存其短，此明士不可不察焉！一如小哥，方今英俊年少，意气风发，纵情功利，快意恩仇，无不以为当然之事。然他日青春老去，敢言年少无悔，半生无恨？故老朽之言小哥今日以为是，他日未必不以为非！老朽一生放言无数，虽循道而行，然得之者可以之为福，亦可以之为祸，每思及此，无不肝胆皆裂，夙夜难寐。以一言而兴祸福，小哥当知老朽之难非在尽言，乃在慎言也！”
钟公破不禁太息道：“吾久不听智者之言，今又有幸得闻！先生遍阅世相，洞悉人心，自是言无不当，思无不周。只是在下乃愚直之人，向来有进无退，多恨少悔。今日求计于先生，言不言在先生，听不听在在下，无论他日是否应验，若成则归功于己，败则诿过他人之小人行径，钟某断不屑为。天下市利之人虽多，绝无钟某之数，先生断可放心。”
钟公破话已至此，常不灵不得已道：“也罢，老朽且画蛇添足，再送小哥一言。”
钟公破摊开案上黄纸，略作思索，提笔伏案写下几字，然后折之再三，却不即交于钟公破，徐徐道：“小哥有所不知，老朽此举实是自坏规矩，于我等修道之人，恐有不测之害。虽是老朽失言使然，与小哥无涉，然乞以小哥浩浩之德，全老朽渺渺之身，固请小哥允我一事！”
钟公破惊道：“诚如此，钟某宁可就此别过，岂可令先生无辜涉险？”
“开弓岂有回头之箭？事已至此，老朽亦只得顺水行舟。何况福兮祸所依,祸兮福所至，不测之害焉知未有不测之利？小哥但要应允老朽一事，老朽定然了无遗憾。”
“先生但说，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。”
“小哥言重，未至于此也！小哥只须应允不即刻拆看此书，老朽已感激不尽，待小哥行出十望之遥，即可悉听尊便。”
钟公破先前还道何等难为之事，听得常不灵言仅于此，心中虽然疑惑，却也不便再问，当下躬身道：“钟某谨遵先生之命！”接过纸批，小心放于怀中，戴起斗篷，当即辞行。
常不灵目送钟公破渐行渐远，未及半刻，身影已在一望之外，悄不可见，不由轻叹口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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