[原创]

赵元夫

      （一） <br /><br />没有一个女孩子不期望浪漫的，叫做苏晓的女医生当然不会例外。事实上她起床的第一件事，就打开了影碟机，重温她最心仪的浪漫。那是“缘份的天空”，又叫做“西雅图夜未眠”。汤姆汉克斯与梅格瑞安正式接触的一刹，他们没有见过面，没有说过话，却已经各自属于对方了。苏晓怏怏地朝窗外看去，窗外也是小城里格外能浪漫的好所在。一条宽整的河，两边新开辟绵绵的绿茵，前后不远更有两座古雅的亭子，对面是最豪华的一斜私楼。一条狗乐呵呵地去约会娇娇，一只空荡荡的三轮车闲闲地摇在柳树圈里。<br /><br />苏晓喝了酸奶，吃面包片夹鸡蛋，出小区时明眸千接。那车夫年轻得显眼，嘴里衔一根烟，却不曾点着。颓郁地半垂着头，不象一般的打瞌睡，倒似个思考的演员。苏晓觉得蛮酷。要命的梁朝伟演过那部要人流鼻血的“三轮车夫”，车夫也夹杂着诗人。苏晓留意过几分，在由下岗工人和农民组成的三轮车夫阶层中寻找电影是很可笑的，偏偏今天真的找到了这份触动。苏晓多看他两眼，或者也仅是多看他两眼而已。这时车夫做了件事。苏晓经常见过的一个老人，扶着栏杆老半天才挪一步，简直比蚂蚁还迟缓。行人们对他早已麻木，这个车夫却走上前了，要送他回去。老人执意不肯，车夫说不必收钱的。那老人倒也乐逐眉开服从了。他将老者搬上车座，回绝了两个急匆匆的妇人。妇人骂他呆子，老人却波动着嘴艰难地吐出一句，“学，学雷锋，好。”<br /><br />她身处小城最高的一幢楼，这幢高楼绝对充实、多彩。“妇产科”不高不低位于七楼。查房、填单子。病程记录、住院记录、长期医嘱、临时医嘱、计划生育、产程进展、术前小结预定书-------不仅枯躁，而且牢捏着神经，但越是繁赘的方案工作，越是不能忘记浪漫。英丽写一会儿就过来说些许儿逸闻，英丽也是个小美人儿，虽然尚没有解决编制，而且只是个刚上班不过一年的小护士，却有了个很炫的男朋友。比医院还炫的单位不多，“供电局”正是其中之一。英丽说他们去年底不下十万块奖金哩，苏晓也吓得吐舌头。<br /><br />英丽三句口不离浪漫，外科的赵主任和麻醉师阿萍开着私车绕太湖逛了一大圈，吃星光野餐，住高级酒店，渡过她不同寻常的二十六岁生日；泌尿科的徐医生每天都收到一束花、一盒巧克力，不知谁送的，原来就是李医生送的，一开口，就是一个大钻戒，“嫁给我好吗？”苏晓叹了口气，“可惜的是，小李子刚被诊断出是‘尖锐湿疣’，徐医生嘛，她也真够活该的！她舍不得回报，就塞一只病鸡给他！”但这是浪漫的代价，因为浪漫，就名正言顺。就不需要深究。谁也不会与浪漫与敌，浪漫的敌人当然只会是情敌，两人四束目光，悄悄地射向了她。<br /><br />办公桌是红通通的大O字形，占据对面圆头的是既自信又认真的对手。毛医生在春日艳阳天的抬举下光彩照人，那打着浅桃腮红的小脸，刻意微卷的长睫毛在冰冰地映衬中有着玉娃娃的招引力。苏晓和陈英丽不由挖毛医生的短角充满恶意。上周五徐医生到这里来做一个手术，本来指定毛医生的，毛医生不愿接手，便由苏晓帮她将祸端吸出宫腔，中止了苦恼。由此却猜测对毛毛不肯接手的原因心照不宣，原来传说毛医生不久前才刚到乡镇医院偷偷亲历了这种痛苦，有这一层心病。毛毛蓦然抬头迎上她们的诡视，气势汹汹朝她们走来，心虚可怕剑拔弩张。英丽耸耸肩站起来要出去，毛医生喝道：“是你！这里已经写了丙酸睾丸酮25mg，怎么下面还是丙酸睾丸酮，是醋酸甲孕酮！拜托你做事有点心在上头。”<br /><br />英丽轻轻诅骂道，“能八姐，早晚你子宫里也长个瘤。”苏晓瞅空细细地钻研毛医生嗔怒的神态，有点儿心慌。有人说毛毛越是生气越可爱。苏晓特地在更衣室比划照镜子。她有善睐的纯黑的眼眸儿，动人的小樱唇，观之可亲的杏仁脸，微微翘着的鼻还不够别致吗，谁敢说它有点歪？皮肤是黄了一点儿，才更显得中国味嘛，都说她很象香港红星杨恭如，倘若上个妆，杨恭如也会被她比下去。毛毛仗着皮肤苍白些，眼睛呆大些，故作娇小可人状，会比她匀称，比她耐看？只是毛毛操纵男人有两手，不可小视。苏晓的心慌和照镜子还不是为那个他？苏晓抢自信，她文气，她温柔，她有涵养有品味，有多淑女自己压根不用怀疑。但是，她会觉得自己有一点；很有点悲哀。<br /><br />她和毛医生都想见的那个人下午没出现。失望的空等够恼人了，却又眨眼间变了天，泛滥起愁丝来。这雨挥霍得已经和浪漫和感伤不搭介了，比它更突兀更讨厌的是一个男人。<br /><br />这家伙头发上锔满了油，两眼贼亮，白大褂遮掩不住娘胎里的土气，另外盖不住的是那因精力过剩，内里强壮而冒出来的匪气。他殷情地哈着腰叫一声：“晓小姐”。径自捉住她的柔荑了。苏晓惊斥道：“你做什么！”男人涎笑道：“好朋友，我们都是好朋友。”苏晓只得苦笑道：“噢，噢，好朋友。”男人抓紧她的手荡了几个秋千，仿佛是小朋友在亲近小朋友。他只是小小的“收费处”职工，怎么敢上来调戏堂堂医生，而且早非第一次啦。<br /><br />英丽乘他下楼才说：“下回别睬他，他已经，失宠了。”苏晓忙问新欢的来路，英丽咳嗽一声，对面花主任走进来。花主任四十出头，端庄在前，风骚逼内，极为注重保养化妆，乍看起来比她们这些小姑娘大不了多少，或许风韵犹有过之。花主任有过名言，最好的保养品乃是男人。这句话当然不是从她亲嘴传出，而是由人代传，代传者嘻皮笑脸，正是方才的那位后勤人员。虽然成百上千的女人在背地里贬斥她以获得道德的胜利，但是从未有人敢当面揭她的野史。事实上她是整个城市妇产手术的中坚力量，市民们总会有一桩光荣是她带来，说起“我家宝宝是一医院花主任接生的。”便是一份欣慰保障。<br /><br />苏晓她们更离不开她们的主任啦，没有主任，那些个妊娠合并症、分娩期并发症、切除术、剖腹产，她们只能干瞪眼。一年中别说奖金，连工资都发不全。所以主任是她们的偶像。她们中甚至恨不得把自己水嫩的肌肤，不浪费给没有的男人，而送给，敬爱的主任。<br /><br />花主任不去管她们手上的公事，而是对毛医生的头发产生了兴趣。真奇怪，毛毛分明是不久前伤了血脉，那头发反而更浓密又长又柔。花主任说怎么样那种进口的胶囊挺不错吧。花主任对毛医生的另眼看待不知从何时开始，苏晓联系到那个人身上，顿时又凉了半截。<br /><br />雨稀稀哗哗撩着人肠，苏晓叫住一辆三轮，苏晓想起上午的那位先生，偏<br /><br />偏正是故人。他罩在灰白的旧雨衣下脸孔愈衬出朴实无华，瞅着她眼发亮很识货的发亮。苏晓躲在蓝雨蓬里，对照周围忙碌的车夫，他们约略都是中年人，他们眼睛朦松在水里，他们身躯抖动力尽气短溅出一串串水花，相比来自己的这位总似悠稳从容。可惜这么年轻又相貌堂堂的只能做车夫，她跑出四字贬词：下里巴人。这四个字才一分钟就否诀掉了，因为这车夫在哼着歌，调子大异于一般的流行歌曲，她有些耳熟，细细倾听：野有蔓草，零露漙兮。有美一人，清扬婉，兮。邂逅相遇，适我愿兮。<br /><br />她听出来啦！有个歌唱家借“诗经”里的爱情名篇谱了几首歌传唱。其中一首，正是这“野有蔓草”。噫！在这车夫的意念里，是不是要与什么人来个“与子偕臧”？只是很快到家了，她下车付钱时斜着眉细瞧了他一眼，车夫在“零露瀼瀼”中不免惊宠腼腆，狡黠地偷笑。她进了房，细看那楼下慢幽幽逸去。<br /><br />这倒也是意外的浪漫收获，可是林妹妹与焦大什么的，白领的香汗会与卖人力的臭汗有浪漫共鸣吗？就算她们身旁有过焦大配妹妹的历史，纵然是怀才不遇的青年，纵然是韬光养晦后来一飞冲天的奇男子。诸葛亮做过农夫，陶渊明也乐于农耕，可诸葛亮和陶渊明都不容于时了，他会是诸葛亮？她拿出“诗经”来，只一翻，翻到了“郑风”里的一首“丰”：衣锦褧衣，裳锦褧裳。叔兮伯兮，驾予与行。裳锦褧裳，衣锦褧衣。叔兮伯兮，驾予与归。还是去想那个他。那个丰兮昌兮的男子，离她又近又远，打开窗，长竹杆就能探到，对岸的华屋在新雨后的霁月下贵气豪烟。她可以有穿透的眼穿过车库的皮看见那辆勾魂夺魄的“宝马”车。然而又很远，任她怎么衣锦裳锦，这叔兮伯兮的美男子呀，可曾有一点点想到过要“驾予与归”呢？<br /><br />夜风如剪，幽幽的心事，剪辑不出好段子。子惠思我，褰裳涉洧。哼！子不我思，岂无他士？你瞧那个车夫今夜可不就要为自己长相思！苏晓看着叫做“红磨坊”的美国片，那绅士翩翩有财有势的公爵好生无能呀，想象这个公爵的嘴脸贴给他岂不合适？心里暗笑，确实，去除了那身份，那钱财，那辆“宝马”车，他怕是比这公爵还要小丑呢。<br /><br />次日她在“出院通知”单的背面，老是不由自主念叨起“诗经”回味那首“摽有梅”，这是她学堂里烂熟的一首。说的是女子在不同年龄段恋爱过程中的心态。“摽有梅，其实七兮 ！求我庶士，迨其吉兮！摽有梅，其实三兮！求我庶士，迨其今兮！摽有梅，倾筐墍之！求我庶士，迨其谓之！”第一段是写女主人开始纵容男友的追求，第二段是女主人乘时就势与男友寻欢订约，第三段是女主人因为让男友得到了所有只好催促自己快嫁给他喽。这样解释带有情欲的成份啦。苏晓因为往事有心结，以前她看这首诗会嘲笑这女人怎么如此犯贱。现在发现女人呀在内心深处其实都这么犯傻，哪怕表面再怎么矜持。当年自己可连嫁的前提都没有设立呀，不须后悔，却是要带几声涩涩的叹息。<br /><br />“摽有梅”。苏晓发愣的空隙，一个男子不经意撞到了她的隐秘。她先是一怒，继而周身一电，接着脸红软化心事乱跳。这就是让她和毛毛，亦或有其她不少美貌少女，寤寐思服的男子呀。他二十八岁，做着大医院的常务院长，开着德国产的“宝马”轿车，披着“名流”牌西服系“豪族”领带，象香港资本家一样风度翩翩。他象选妃一般在医院里任择媳妇，苏晓和毛毛在前后两天中分别被老医生保媒给他。苏晓等着他的回音，等到心中骂透他庸俗市侩，不再留连不值得留连。想不到的是，这暴发户颇有墨水。<br /><br />“这首诗有很深的寓意，即使到现在依然不乏深刻的现实意义。”他象个教书的，一本正经解析总评：“最初，女孩们还年轻，只肯出三成资产做嫁妆，所以傲慢地对小伙子说，不要错过吉时呀！过几年，她怕了，愿意出七成资产做嫁妆，所以放下姿态委婉地引诱小伙子呀，今天就是好时辰！到了年过三十，嫁不掉啦，愿意拿所有资产做嫁妆，而且男人只要稍微一点头，就卯足了十二分劲要嫁给他！所以女人呀，不能往下拖，越是拖，越是找不到好的，越浪费钱！”她撅起嘴，“哪有女人这么呆呀！”心里却窃喜着信服。他意气风发地凑紧了试探：“你呢？树上还有三成还是七成？”苏晓看着那青色的一树梅，说道：“我一个梅子也不想，也没必要往下掉。”<br /><br />